这是我连续第六次拍我们家过年。同一个中国年,过法各不同——我们家的过年是从“封门”开始的:如果腊月二十九除夕,就腊月二十八封门;如果腊月三十除夕,就腊月二十九封门。母亲说,这是自家的规矩,至少100多年了。于是,每年封门前的半月二十天,母亲都会给在外地的儿孙打电话确认时间:“你们这些家在外地的,领导会让你们提前回来吧?可别给你封在外面啊。”这意味着,只要没有特殊原因,在外工作的儿孙必须要在封门之前赶回辽东沿海的农村老家。
视频 | 连续六年拍摄家乡年:贴福字挂宗谱 有母亲的家年味儿最浓郁
封门,其实就是贴对联、贴福字、张灯结彩等等,先从大门开始。母亲是封门的总指挥,干活儿的是她的孙子和孙女。他们都是此前一天从外地赶回来的。
母亲是我们家乃至家族的主心骨,即便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如此。以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母亲领着儿孙干;但近些年母亲体能渐渐不济,更多的时候只能做指挥了。过年,是家里的一桩大事,母亲的指挥自然不能缺位,即便儿孙对封门的流程和规矩相当熟稔,她也得全程监督。她说:“年轻就容易心不在焉,有个人盯着不会出错。”
90后和95后封门的当口儿,母亲坐在炕上清点她积攒的钢镚儿,这是过年打扑克必备的“道具”。为什么说是道具?因为母亲会将这些钢镚儿均分给儿孙,不管最后谁输谁赢,都得回笼到她那里,留着第二年春节继续使用。母亲说这这样的玩法叫“闹家瞎子”:闹家瞎子你不能当真,意思意思影乎影乎就得了。
在母亲的全程监督下,儿孙们将封门的事儿做得妥妥帖帖。
封门只是过年的序曲,最大的“工程”当属除夕当天的“请宗”,要从早上六七点钟一直忙到中午12点左右。何谓请宗?这有点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将宗谱请到外屋的正北方向悬挂起来,在宗谱下方摆放供饭供果等,“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图为供器,平时都放在仓房一个固定的位置,除夕早晨端出来清洗擦拭干净,供请宗时使用。
除夕请宗才是我们家真正意义上的过年。家族规矩:长子供祖。我父亲是他那一辈中的老大,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除夕请宗的习俗。以前父亲在世的时候,请宗当中的悬挂宗谱和左右配联的事情都是父亲来做,父亲去世后,这种“大事”自然落到我哥和我侄子的头上。
以前,家里过年各个环节尤其是请宗,母亲都要亲力亲为,今年她已经84岁,有限的体能无法支撑太多,但依然是过年的精神主导和“总指挥”。可母亲并不满足于精神主导这个层面:“摆供碗我还是得亲自来,你们给我打打下手就行了。”
在母亲这里,摆供碗是繁琐、严格且耗力耗时的。譬如用什么作为插供花的基座,在不断尝试后,母亲最终确准了用萝卜,她说颜色好看还插得稳;缠绕供花的粉丝,要用红墨水浸染,因为担心色度不够影响美观和对祖宗的敬意,这种事情她不让儿孙插手。按照母亲的要求,过年,最好的东西一定是孝敬祖宗的,将供台或供桌安排停当了,一家人才能围坐一起吃年饭。母亲说:“祖宗要先吃,晚辈往后排。”
过年累,在我们家过年尤其累。除夕一大早开始忙活请宗,差不多中午12点大家已经饥肠辘辘,年饭还仍在准备中。此时,家族100多年不变的一道菜刚刚出锅,就是将白菜、胡萝卜和烙豆腐干等混在一起用大锅炒。即便如今家里的年饭已经是海鲜唱主角了,但这道极其普通的菜依然不可或缺。
吃年饭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母亲的脸色有些沉,因为我侄子没有把西瓜给祖宗供上。东北的春节,西瓜是稀罕物。侄子说:“这个西瓜我可是买回来孝敬您的。”母亲则说:“既然是孝敬我的我就做主了,把西瓜给祖宗供上,我吃不吃能怎么地?”侄子无奈,只好乖乖地顺从。母亲的话,在我们家相当于“圣旨”。这事儿,左邻右舍都知道。
长孙乖了,当奶奶的心气自然就顺了。于是母亲提醒:“菜都上齐了,你们不拍照吗?不是要发朋友圈吗?”
看到哥盯着刀鱼拍,母亲立即提醒:“蟹子最好看,你得拍蟹子啊,那发到网上多带劲。你要是不发蟹子,别人就好寻思了,这户人家过得不怎么地,守着海边过年连蟹子都没有。”
母亲身形干瘦,却是一个气场强大的人,家里过年的热闹都围绕着她,她也很配合。孙女拿起手机给她拍小视频:“奶啊,你今年准备要多少压岁钱?”母亲答非所问却不失她一贯的冷幽默:“不给我就要。”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儿孙在传看刚刚拍摄的视频,母亲依旧端坐炕上,等待着各种摆拍。在过年的事情上,母亲一直带着儿孙恪守家族的各种传统,却也从不拒绝新鲜事物。发号施令的时候,母亲是长者,一起玩闹的时候,母亲是朋友。历来如此。
玩笑归玩笑,孙女给奶奶准备压岁钱那可是认真的。
子时时分燃放鞭炮拜年问好,这个过程在我们家被称为“发子”。发子的时候,母亲拿着儿孙孝敬的压岁钱说:“这些钱我给孙子孙女攒着,孙子要结婚的时候好用、孙女要出国的时候好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我问母亲:“你给他们攒了多少压岁钱?”母亲说:“这可不能告诉你。”好吧,跟自己的儿子还“耍心眼”,母亲的隔辈亲可见一斑。
发子之后全家围在一起吃新年的第一顿饭,要举杯共庆时母亲说,酒我是喝不动了,就用一只蟹子凑数吧,象征和谐是不是也挺好?
自除夕请宗开始到大年初二晚上送年止,家里宗谱前的香火就不能断。父亲在世的时候守夜上香的事都是父亲在做,现在是哥和侄子轮班做。上香是过年期间最辛苦的守岁,别人可以偷懒睡觉,唯独上香的人不能。对此,母亲解释说:“这不是我要难为你们,祖祖辈辈就这么传下来的,再说,一年也就这么两天,坚持给祖宗上上香,不过分吧。”
2019年的大年初一,瑞雪如期而至,母亲欣慰地说:“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
正说着时,专属于母亲的拜年电话响了。大年初一,母亲最忙,早已不流行的电话拜年依然是她接受拜年的主要方式。母亲是我们家族健在者中最年长的,一天下来,她要接几十个电话,这对于84岁的老人的确是有些辛苦。有时候我们劝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客气客气就挂电话吧。母亲说:“那能行吗?人家打电话来是瞧得起你,你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以后谁还搭理你?”
除了接拜年电话,大年初一母亲还要接待一波又一波来家里拜年的直系亲属。跟母亲平辈的都是她的小叔或弟弟妹妹等,晚辈则更多。直系亲属们先是到宗谱前给祖宗磕头,然后会说:再孝敬孝敬活祖宗,母亲就是他们所说的“活祖宗”。尽管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但是一众小叔子对待母亲依然敬重如初。图为大年初一上午二叔一家来拜年的情形。
母亲在,过年的热闹就在、浓郁的年味儿就在。所以,现在普遍认为的过年越来越没意思,在我们家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母亲一直在用家族的传统方式,带给儿孙浓郁的年味儿。母亲常说一句话:“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否则还过这个年干什么。”但母亲也说过另一句话:“我这个年纪,蜡头儿不高了,将来我不在了,你们还能这么过年吗”?这句话,我拒绝回答,因为我的愿望是:将有母亲的年一直拍下去,从第一个六年拍到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个六年……
(编辑:爱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