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播放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让三和大神火遍全国。这些人靠着打日结工生存,困了就睡15块甚至10块一晚的廉价旅馆,玩就去5元一晚的网吧,渴了就买一瓶2元的清凉水,饿了就吃一碗4元的面条,靠着日结的百元工资量度日子的进度。“干一天,玩三天”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
深圳市龙华区三联路和东环一路的交叉路口,一家沙县小吃店内,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扫店面。椅子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桌子,店里没有其他的材料。
他们不是要开业,而是要关门。沙县小吃的左右“邻居”,还有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面,几乎全都关门了,只有两三家还在开门营业。
沙县小吃对面,是全国知名的“三和人才市场”,以及聚满“三和大神”的网吧。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播放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 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让三和大神火遍全国。
这些人靠着打日结工生存,困了就睡15块甚至10块一晚的廉价旅馆,玩就去5元一晚的网吧,渴了就买一瓶2元的清凉水,饿了就吃一碗4元的面条,靠着日结的百元工资量度日子的进度。“干一天,玩三天”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
没钱又不去工作的人,被称作“大神”,因为围绕三和人才市场而生,所以他们叫做“三和大神”。
在他们看来,这是神仙般的日子。最多的时候,三和人才市场周边的大神多达数万。
2020年,新冠疫情的突袭,杀死了三和大神。
三和基地没大神
三和人才市场旁边,是景乐新村。
这个位于三联路与东环一路交叉口南100米的村子,刚好就在三和人才市场的正后方。
这里是三和大神居住的地方。
2018年以前,景乐新村里遍布着一晚15元的床位以及为数不少的昏暗网吧,三和大神们就在这里满足他们生活最基本的需求以及打发他们日结工作后的时间。
日结是指当日结算的工作。三和大神们鄙夷月结的工作,比如说进厂,对于大多数来此找工作的人说,要求不算高,但仍然有一些大神即便满足条件,仍然不愿进厂工作。富士康工厂内组装手机的流水线工作,被当作“黑厂”看待。
不愿进厂、以日结过活的打工者,是三和人才市场的大神。但金角财经近日去到景乐新村探访,发现这里再也没有了“大神”。
在景乐新村的楼栋里,曾经隐藏着许多的廉价旅馆,住一晚上的花费便宜到令人难以想象,床位普遍只要15到20元,大一点的单间30块就能住,有Wi-Fi有24小时热水。
但是如果想要空调,就要多花钱,相比之下,网吧是更好的去处。
关于三和的网吧,流传最广的传说是,包夜只要5块钱,对于普通白领来说,只是一瓶饮料的钱,在三和却能解决一晚上的住宿,将资金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对不少打工者来说,5块包夜的网吧不仅是娱乐场所,还是找到工作前的廉价住所。如果找不到工作,他们就变成了“挂壁仔”。
所谓“挂壁”(也叫“挂逼”),是三和大神们形容天天不上班,日日都躺尸的专用词汇。在大神们内部,也分几派,进厂的这一类往往是被鄙视的群体,就像是背叛者一样,成了嘲讽的对象。还有一些人,做着日结的工作,没工作的时候,就自称“挂壁”。
这样的生活,他们自得其乐。但新冠疫情的出现,打乱了大神们的生活节奏。
疫情期间,深圳的城市公共场所及小区纷纷实施封闭管理,小区不让进,网吧关了门。
我们在景乐新村内村子走了一整圈,没有找到一家网吧。只有在一些门面上贴着的网络游戏宣传图片,显示这里曾经是一家网吧。
从网吧的玻璃门内看去,桌椅胡乱扔在地上,电脑却是一台都没有。
小卖部的老板说,这些网吧曾经很多人,但是疫情期间,全部都关门了。
在村口,一位给旅馆拉客的大婶说,这些网吧都是疫情期间被取缔的,无一“幸存”。
不少曾经门庭若市的人力资源市场、中介机构,也已经关门歇业。
没了大神,网吧也无法经营,没了网吧,大神们也没了去处。虽然网吧旁边的旅馆能够提供一个落脚点,但是这里需要身份证。
卖证件、卖微信号,卖手机,全都能卖
为了钱,三和大神们可以把身上的值钱物件都卖掉。
这半年来,随着深圳疫情防控工作的推进,三和人才市场的大楼被封锁,找工作的路断掉了。这也就意味着以做日结零工卫生的三和大神们,失去了收入来源。
但对他们来说,还有一个来钱的方式可以解燃眉之急。
卖身份证、卖微信号,最后,还可以卖手机。
在三和人才市场探访时,我们在路边遇到几位声称“高价”收购微信号的买家。
十几个人蹲守在路边,遇到行人经过就询问,“微信号卖不卖”。瞬间让这里有了一种菜市场的感觉,只是买家和卖家的角色颠倒了过来。
蹲守着收购微信号和手机的人们
三和市场周边,微信号、手机、身份证,是除了现金以外的三种硬通货。虽然都是一次性的。
一个微信号的价格在几十块到上百块不等,收购微信号的男子在查看我的微信支付账单后,嫌弃这个账号某个月只有几十元支出的记录,“这太少了。”
这个使用了3年的微信号,他出价130元,几番讨价还价下来,加价到170元。“你卖不卖,不卖就算了”。这个价格大概相当于三和大神们做日结零工时,一天的收入。
一个使用数年的微信号=一份日结,而一张身份证可能还不如一个微信号。
身份证在三和也是有明码标价的,和微信号使用年限不同价格不同一样,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价格也不一样,不一定年龄越大的身份证就卖的越贵,1980年之前的能卖40块,1980年到90年的可以卖到80块,而90后就可以卖到最多一百,现在00后也已经20岁,加入了卖身份证的队伍。
劝诫大神们不要卖身份证的横幅
卖完了身份证和微信号,手机成了下一个目标。实际上,在收购微信号的队伍里,就混迹着收购手机的人。在微信收购的买家一拥而上时,旁边一定会有一个收手机的人问你,“手机卖不卖?”
俨然是一条龙服务,从身份证到微信号到手机,没有去处的三和大神被扒个精光。
收购者还在,卖货的人却没了踪影。
精神升天、吃喝不管
一个典型的三和大神,只需要维持最低的生存状态,就已经算是成功。
每天两碗“挂逼面”、每三天一瓶“大水”、几根散烟、几个小时上网费、一个床位或者单间即可;上述费用加起来也不超过40元,远远低于任何一线城市的最低工资水平。
他们连月结工作都不愿意做,把大部分工厂斥为“黑厂”,完全不相信可以通过勤俭努力实现社会地位飞跃的“毒鸡汤”。对于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没有任何兴趣。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对他们自己来说,似乎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
有人把三和大神总结为:精神已升天、吃喝全不管、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今日有钱今日花,明日无钱才打工。
在日本NHK电视台的纪录片中,有一个名叫宋春江的“三和大神”。
接受采访时,他27岁,15岁时从河南技校毕业来深圳打工。刚毕业分配去工厂,每天7点上班,加班到11点甚至凌晨。后来去了富士康,一天要给3000多台苹果手机打螺丝。如此反复七、八年,他的生活没有一点变化。
于是他跑了。他跑出来,辗转多地,做零工,露宿街头。“以前还是很有斗志的,去年还有一点点斗志,今年一点都没有了……”对着镜头,他坦然承认,自己一点都不想努力了。
没钱的时候,宋春江也卖掉了身份证,换来了100块钱。很多三和大神没钱的时候还会借网贷。2017年,宋春江就在网贷平台借了3万块,其中玩游戏花了1万多,买各种装备,他原本想到时候卖号赚钱,没想到遭遇封号,钱也打了水漂。“剩下的八千块,自己花了。”
在三和这个地方,马路上随便拉一个人,对于网贷都可以给你说得头头是道的。新出了什么口子能撸钱,哪个口子需要的手续少,最新消息全能在第一时间给你搞到。
在三和大神们曾经聚集的“龙华吧”、“三和大神吧”里面,以及大神内部用来吐槽“黑厂”的QQ群里,不少人都曾借过网贷,并且因此背上难以还清的债务。
在一个“挑战黑厂”的QQ群中,群友不时在讨论,如果没有网贷,或许不会到现在的境地。
沉迷赌博和网贷
在这些贴吧内,贷款中介们也在锲而不舍地挖掘客户。
甚至于有中介打着戒赌的旗号,做着赌博放贷的生意。
一位长期在三和人才市场蹲点的大神给说道:来到这里的人,要么是和家里吵翻了,要么就是赌博欠了一屁股的债跑路的,还有一部分就是被网贷诈的体无完肤的人。
从个体上,三和大神们的诞生各有各的原因,而在更为宏大的背景下,他们的出现又是必然的。
一般而言,农民工进城后,无非进厂站店,搬砖扛货,填饱肚子,站稳脚跟,精打细算,从长计议。有人迷失,也有人逆袭;有人逃离,也有人扎根。大致看,1978~2008年间,农民工进城后大体都遵从这样的生活轨迹。
与上两代农民工大不同,三和大神们进城时,后工业化时代悄然而至,互联网极大解放了人性,他们不再能够超强耐受,他们变得脆弱,或者说坚持要做真我。他们厌恶乏味的流水线,抗拒艰辛的重体力劳动;为了活着,可以短暂集中吃苦,但吃苦是为了享乐,最好及时行乐。
怎么行乐?吃顿好的固然痛快,但费钱不说,几口下去就没了,快感转瞬即逝。几十块血汗钱,要想把快感尽量拉长,还有什么能比上网更细水长流的呢?
他们的存在,对于深圳来说,是一种城市发展的反面,是特色,也是难以容忍的疮疤。
在三和大神的纪录片面世前后,深圳早已开始针对这一群体的整顿。
2017年由龙华办事处带头开始了对景乐新村的整治,在清理景乐新村的环境的同时,也将以前破旧的街道挖开,铺上了新的街道。
三和人才市场前崭新的街道空荡荡
据附近的居民称,自从去年开始整治以后,就很少在看到三和大神的身影,偶尔能看到几个人从网吧出来,可也再没见到他们睡在街道上。
但疫情之后,三和大神们的世界,才是真的崩塌了。
为了帮助和安置露宿者,深圳龙华街道办在两所学校设立了救助站。救助站免费提供食宿,街道办还会给救助站里的人提供工作机会等。比起露宿街头,救助站有吃有住,生活明显改善了许多。高峰时期,两所救助站收留了上千人。
外面的人想进去,但里面也有人想出来。有人觉得救助站“里面太无聊了,就一台电视,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餐餐都是吃泡面,吃到想吐。”于是从救助站离开,仍旧在外流浪。
但跟他一样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
三和大神去哪了?
在三和人才市场周边,三和大神几乎已经绝迹。这不仅仅因为疫情的影响。
在景乐新村这个三和大神们的“老家”中,不少楼栋已经被一些企业租下,改造成了长租公寓,当然,租金也上涨了。
改造过后的城中村,一间房最低也要约900元,这是一个“做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无法负担的金额。
改造后的公寓,不再是三和大神们的窝
这里用各种姿态,拒绝三和大神留下。
有人在贴吧里留言:三和大神已经成为历史。
三和之外,大神们正在开发新的基地,江苏昆山中华园,上海车墩,都是下一个目的地。
一个名叫“思淳君”的网友在网上直播了自己逃离三和基地,开发车墩基地的过程。
今年5月,受疫情影响,国内航线机票价格大跌。他花费200元,从珠海金湾机场坐飞机到上海浦东机场。
晚上12点到达上海后,坐了出租车去网吧,但上海的“网吧充值100块才能上网,我干脆睡大街。”
上海、昆山等地,近年来凭借着比三和更高的日结工资,成了三和大神新的心头好。在深圳的日结只有120元,还要抢破头才能得到机会的时候,上海的日结已经有了180—240元一天,临时工都是18起步,还根本不用担心抢日结,只需要考虑自己要不要去做。这些工作“从早上6点到下午晚上都有,而且回血快。”
这种自由的感觉,无疑是三和大神最向往的。
投奔新基地的大神将这个群体分化成两个不一样的方向,一部分人感觉到,随着政府整顿和管理的严格,三和不再是一个低成本的生存之处,他们开始寻找新机会。另一部分人,则继续坚守,誓要维护三和大神最后的尊严。
在思淳君投奔车墩基地的帖子下面,有其他人回应,那里“都是垃圾场”。这样的观念,仿佛仍然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那个做一天日结,就能活三天的时候。
在大神们聚集的精神家园“贴吧”中,有人这样总结自己的生活。
自从2017年开始,已经失业整三年了,在这三年里,在旅馆瘫痪过,在网吧瘫痪过,直到现在,在高架桥下瘫痪,一直都是在混吃等死的状态。有多少人劝我找份正式工作,我都已经数不过来了,唯独记得我的回复永远都是“等等看吧,走一步看一步”,直到这次新冠肺炎病毒的爆发,才让我意识到我现在的处境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公共场所不让聚集了,一下子我就没有了存身之所,漆黑的夜里,我哭了,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听别人的劝,恨自己的懒惰,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对自己的敷衍了事。
大多数大神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但他们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
三和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习惯了这里的人们也恨它,但终究还是离不开。
(编辑:鸣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