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男子起诉精神病院：妻子把我骗进医院

图为余虎本人提供。

“医院把我关起来，捆绑、喂药，就因为我是同性恋。”去年10月8日，河南驻马店男子余虎（化名）被妻子及父母等人送到驻马店精神病院，“他们强行脱我的衣服时还嘲笑说，你是同性恋？让我们看看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没进行任何沟通、检查，此后19天，医院以“性偏好障碍”的名义将其强制收治。

2016年5月，余虎向驿城区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医院赔礼道歉，并支付精神抚慰金1万元。此案原定9月21日开庭审理，因需进一步调查证据，将择日开庭。

近日，“北京时间”（微信号：Btimedc）独家对话余虎。他表示，起诉是希望和他一样的人不要遭遇这样的经历。而对于妻子儿女，余虎感到很愧疚，如果知道会对妻子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他不会选择结婚。

治疗：被扒光衣服绑在床上

北京时间：这19天里最残酷的记忆是什么？

余虎：四肢捆在床上两小时，还被强制脱衣服。

每个人进来的时候都会激烈反抗，他们就捆起来。捆我的时候我想往家里打电话，但“前妻”不让打。他们听到（争执）就说我情绪不稳定，要多捆一会儿。做检查的时候，手也被捆在后面，脚上套着袋子，跟戴着脚镣一样。

院方特聘的“管理人员”强行给我换病号服，还嘲笑说“你是同性恋？让我们看看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北京时间：这个医院是专门“收治”同性恋的吗？

余虎：不是。

北京时间：这两个小时你的情绪有变化吗？

余虎：这两个小时我躺在床上，从害怕到屈服。我心里想要在这住多长时间？我一个正常人在里面不能发狂。

北京时间：这段时间想的最多是什么事？

余虎：逃出去。

北京时间：实施行动了吗？

余虎：什么计划都实施不成。门是刷卡的，窗户是有铁栏杆的，有好多摄像头和护士，怎么逃啊？

每天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去另一栋楼“做文体”，可以用电脑、下棋。听说有一个病人做文体的时候尝试逃跑，结果大门都没有出，就被护士抓回来狠狠揍了一顿。我找到那个人问这事是不是真的，他说护士把他的嘴都打流血了。还有病人爬上篮球场铁网，也被护士抓回来打了一顿。

那里面的病人就像劳改犯一样，只要不按时吃药、吃饭、睡觉或者起床都会挨打。我经常能听到别的病房传来的叫声，那是被“管理人员”殴打时发出的声音。

北京时间：他们怎么打人？

余虎：狠狠地捶你的背，踢你。都是20多岁男护士打。我亲眼见过一个人不吃药，护士就一巴掌上去，那人一脸的青春痘都崩开了，脸上都是血，病服上也是血。另外一个护士还说幸亏你打了他，把他青春痘打破了正好消消毒。

北京时间：你被打了吗？

余虎：没有。我有点胆小，看到别人被打了，就不得不服从。比如有人不吃药，护士就把他摁到床上，拿筷子别着嘴，另一个护士往嘴塞药，捏着鼻子灌水。不吃药被打一顿照样要吃，我想吃药不至于把自己吃死。

北京时间：在医院都接受了什么治疗？

余虎：护士说差不多入院一个月的时候做电休克，头部电击，还有烟雾治疗。我还没到那个阶段，全身检查了一遍。每天吃药，四种药，有一天三次的，有早晚两次一次的，还有一小袋一小袋充水服用的颗粒。每天晚上要吃一把黑色的水蜜丸，吞药喝的水也是药水，黄色的。

北京时间：吃完药有什么反应？

余虎：糊涂了，每天忽忽悠悠的，感觉跟精神病一样转来转去，神志不清了，压力特别大。

北京时间：出院后还有影响吗？

余虎：记忆力下降了好多，自己的邻居都不认识了。见到别人话也少了，不知道说什么。进了精神病院我才知道把一个人关起来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北京时间：怎么出院的？

余虎：住院的第四天我男朋友（记者注：采访中每次提到“男朋友”这个词汇余虎都会小声含糊过去）就找到我了，医院的人都不让他探视，他从门缝给我传纸条。做文体的时间，他在楼下，我在二楼隔着铁窗跟他说话。

他没办法把我接出院，就去找亲友会（一个同志组织）的阿强。阿强跟医院说要报警还要起诉他们，医院后来才允许阿强见我。然后，医院联系了我的哥哥姐姐和前妻，他们开车把我接回到我和前妻的家。

余虎保留的药袋子是证明他住在精神病院的唯一物证。

起诉：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北京时间：为什么要起诉驻马店市精神病院？

余虎：我的人身受到伤害，精神受到损失。还有就是希望像我一样的人不要再有和我一样的经历。其他（原因），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北京时间：取证过程中遇到困难了吗？

余虎：最大的困难是我出院的时候，10月26日，主治医生拿出一份自愿入院书，非让我签字。10月8日，我“前妻”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时候，病历上写的我的病史性偏好障碍，我“前妻”还签了字。但是8月26日让我签自愿入院书的时候，医生说得什么病你不要管了，日期填10月9号，因为你住院第二天就好转了。当时我太想出院，没有反应过来就签了。后来我一想，签了这个对我起诉非常不利。

让我特别后悔的是，我把一个关键的证据给扔了，就是我住院的时候他们给我系的腕带。是水红色的，上面写着床号、责任护士、名字、疾病，明确写着我是性偏好障碍。没了病历和腕带就没法证明他们把同性恋当做疾病治疗了。

北京时间：你现在手里掌握什么证据？

余虎：我只有一个药袋。药名好像叫奥沙西泮，药袋上有我自己的名字，医生说是稳定情绪的。这个只能证明我在那住过院。

住院的第三天，我问主治医生，“你说给我治的是这个病（性偏好障碍）”，她说：“是”。我问，“你肯定能给我治好吗？”她说能治好。之前也治过我这种病人，并且治好了。我心里想，这是人心里的想法，你要能扭转才怪了。

北京时间：在你的认知里同性恋是疾病吗？

余虎：我知道同性恋不是疾病，治不好。

北京时间：你觉得胜诉的可能性有几成？

余虎：没什么把握不把握吗，没什么太大的期望，主要是希望像我们一样的人不会被随意的关进去，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北京时间：起诉过程中最大的阻力来自哪里？

余虎：我们当地的人还有亲人可能都会看到，他们都是乡下人，本来就不能接受（同性恋），起诉精神病院这事一闹大，让我更加无颜去面对这些人。他们的不理解给我造成更大的压力。

别说没有机会回（家乡）去，就是有机会回去，面对别人指指点点心里也过不去。

我不接受面对面采访，我怕他们公布视频，我不想让家人、老乡都看得到，我不想这样，我不想抛头露面。

形婚：早知伤害妻子就不结婚

北京时间：为什么结婚十二年后向妻子出柜？

余虎：唉，他（男朋友）在我家帮忙，我们关系走得特别近，我“前妻”的姐夫猜到我们有可能是那个，他第一次问，我没承认，第二次问，我才表白（出柜）的 。

北京时间：离婚手续办完了吗？

余虎：没有办。我们本来说好去民政局的，结果她和家人一起把我弄到精神病院去了。自己家有车不开，她租一辆车把我装上去。当时什么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想都没想过他们会这样对待我。

北京时间：回家之后妻子对你什么态度？什么时候决定从家里逃出去的？

余虎：出院的时候大夫给我开了1400块钱的药，10颗小药丸，好像是奥沙西泮和10瓶补脑液。我“前妻”说4天之后再带我去医院（复查开药）。听了这句话我直接崩溃了。因为害怕她又送我去医院，就决定逃走。

但是她在家看着我哪都不让去，她去哪我就得去哪儿。从精神病院出来的第4天，赶上“前妻”出去进货，她不让我跟着去，害怕我到县城和他（男朋友）联系。凌晨4点多天不亮，男朋友租了一辆车在乡镇上停着接我，我找到他后一起走了。

北京时间：什么时候和现在的男友确立恋爱关系？

余虎：结婚第11年开始的，第二年元月就被他们猜到了。

北京时间：之前有过男朋友吗？

余虎：没有，以前也不懂。

北京时间：你跟妻子目前关系怎样？

余虎：一个多月以前，她把我从QQ好友里删了，我发说说，她在后面评论一些难听的话。

我之前说我不会这么轻易地跟她离婚，就是离婚也要带走一个小孩。后来我自己有点后悔，就说，算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的死活跟她没关系，会彻底地消失，有可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给我评论，让我安心地去死，说会带大孩子的。一个人没有责任心和良心活着也没什么意义。我想不管什么原因，终归是我的错，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我现在想想，她作为一个女人，她走到这一步她也挺可怜的，他们三个人（妻子和两个孩子）确实很可怜。我对他们有些愧疚，总之一句话，她们过得好就行。

如果从一开始社会就能接纳这件事，就不会有这一场场的悲剧。但是有些事事在人为，有些事也是自己比较过分。

北京时间：网上很多舆论攻击你形婚，你怎么回应？

余虎：今天我有时间看了一下新的评论，有个人说“你骗人毁了人家一辈子，不要说让你住进去19天，就是让你住得死在里面都对不起别人”。

当时看了评论很气愤。我就想有可能是我对不起她，但是又想在异性恋婚姻中不也有好多离婚的吗？他们离婚不也是害了别人吗？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当时我特别想回复一句，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你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如果是你自己的话你就不会说别人了。

如果回了的话，或许会有更多恶毒的言语，或许别人就知道这个人是我，我的家里人看到，能猜到这是我的口气。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们说他的我走我的。我不可能走到这步还让他们说好，肯定各有各的想法，我就选择不去看评论。

北京时间：你是怎么做出结婚的决定？

余虎：我之前有一个(女朋友)谈了三年，我不愿意和她结婚就吹了。之后又说了一个(女朋友)，家人施加的压力太大，再加上我看到别人都结婚了就剩我一个。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两个男的可以相爱，在一起生活。

结婚前三天我跟他们（家人）说，结婚了也是离婚。他们说，不可能，结婚就离婚结了干嘛？我说你不信算了，你看着。

结婚的时候我特别恐惧，但是对同性恋没有认知的情况下我只能认为我是一个人在犯病。

北京时间：夫妻关系怎么样？

余虎：嗯，还好吧，就那样。2004年结婚，我也从来没想过怎样，我不知道嘛。

北京时间：你后悔结婚吗？

余虎：我只是说如今我走的这一步伤害了他们，如果我当初知道会给她造成伤害，就不会结婚。

家人：孩子原来跟我很近

北京时间：能介绍一下自己的背景吗？什么时候开始对同性恋有认知？

余虎：初中毕业，(家)在一个县城下面的乡镇。

虽然家庭条件还可以，但一直没买电脑，自己的手机也不玩微信、QQ这些。2014年2月买了电脑，我心里好奇开始搜这些才知道的。

北京时间：家人对你起诉医院支持还是反对？

余虎：起诉医院我没有跟家里人说。自从去年10月份离开家之后，跟父母就一直没有联系。有时候我会通过QQ问问哥哥姐姐和两个小孩家里情况怎么样，也就只说一两句。

北京时间：家人对你的性取向持什么态度？

余虎：不知道（父母的态度）。但是我哥和我姐一直不赞成。

北京时间：你有没有向家人出柜？

余虎：我当天晚上先跟我前妻说了，第二天家里人就全知道了。

北京时间：孩子多大，多久没见他们了？

余虎：两个小孩，男孩12岁，女孩8岁。

一年没见过孩子了，今年5月份和儿子有一次视频。我发了一条说说，说手做饭的时候烫伤了。儿子本来把我QQ删了，又加回来，说想视频看看我手怎么样了？视频里，他还嘱咐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好好照顾自己。还问我回去吗？跟我说要回去不能坐公交车，要偷偷回去，不然他妈会和我离婚。

我不忍心告诉他我不能回去，推说辞工没到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只视频了很短的时间，他说怕妹妹发现告诉他妈。

这次视频可能最后让他妈发现了，之后我再给他发QQ他都没有回了，但是也没有删我。

两个小孩跟我很近，他妈打他们我都护着他们。

孩子小时候夜里哭闹都是我抱着放在自己腿上摇，哄着他们睡觉。走到这一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感觉他们挺伤心的。对他们都是伤害我对不起他们三个人，对不起父母的养育。所以评论骂我罪有应得，也没什么想法。

北京时间：孩子们对您同性恋这个身份认识到什么程度？

余虎：男孩知道，不知道我是同性恋，但是特别反对我的男朋友，以前儿子跟他关系挺好，现在特别讨厌他。

北京时间：你的男友对同性恋的认知比你早吗？

余虎：我是83年出生的，他比我小7岁，比我更早了解同性恋。

北京时间：你会出庭吗？

余虎：现在和他两个人在杭州一家服装厂工作，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上班。没有时间出庭。

北京时间：这一年里回过家吗？

余虎：回河南他（男友）家住了十多天。他的亲戚看到我没有激烈的反对，比较尴尬无语。他的父母和姥姥是同意的，也是没办法了，都接受。她姥姥说你们可怎么办，老了也没有个孩子。

北京时间：会考虑领养孩子吗？

余虎：我不会领养的。我自己有两个亲生孩子我再去领养别人的孩子对不起我自己的孩子。他们是我生的我养不了，我却去养别人的孩子？

北京时间：你现在周边的人知道你和男朋友的关系吗？

余虎：城市里人多，没人觉察到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北京时间：未来怎么打算？

余虎：计划倒是有，现在手里没有钱。想将来随着他（男友）做衣服，自己找点门路开个小厂。